文森特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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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各位读者是否有这样一种经验:瞧见某人的第一眼,你就知道自己与他无可救药地合不来。有人说这是没道理的主观偏见,也有种说法称,这是一个人一生的遭遇凝聚而成的极为灵验的直觉。无论如何,在四年前的慈善晚宴,与文森特·法林对上视线的一刻,我就知道我不喜欢他。 很难解释这种反感从何而来,文森特·法林是整场晚宴里最引人瞩目的公子哥儿,那阵子业内传出风声,称老法林有意提拔文森特,甚至已私下将他定为家族继承人,这次极有排场的慈善晚宴正是为助其进一步扩展人脉而办。 这消息是父亲告知我的,随后他叫我去与文森特打个招呼:“你必须知道,卡特琳娜,”他用讨人厌的、不由分说的腔调说,“尽管法林财团现已融合了多个家族,法林家族的地位仍是不可撼动的。与这样一位人物结交,对你的未来大有好处。”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哪。”母亲也在旁边帮腔。 晚宴本该由我的哥哥与jiejie担任门面,然而不幸得很,那会儿他们一个在异国深造学业,一个在出公差,没能出席。我只好耸了耸肩,在父亲“注意你的形象!”的喝声中拿过侍者托盘里的香槟,朝那一身白西装的明星人物走去。 文森特正与身旁一位男士交谈,周围聚集着四五位正装打扮的来宾,构成十分周正的围拢阵型,叫人一看就知道谁是话题的中心。我仔细构思着开场白,慢慢走近,刚走到那包围圈边缘,文森特突然转过头,我的视线与他撞了个正着。 “瓦伦蒂诺小姐。”他向我举了举杯,口吻既像一位客气的长辈,又像与我熟识已久的朋友,“很真高兴看见你。” 旁人的目光聚集而来,我构思的绝佳开场白夭折了:“我的喜悦一定与你不相上下,法林先生。”我也朝他举杯,用了标准的“社交腔”,这种说话腔调有一种矛盾的特征:热诚而又虚情假意。 接下来是社交场上的交锋,文森特赞美我搭配发型与项链的巧思,我表示感谢;我们就晚宴上用到的香槟交谈了一个来回,我称赞他挑选冷餐点心与饮品的眼光,他谦逊地加以推脱,开玩笑称自己是所有工作人员中最清闲的那一个,唯一的活儿就是点头以示方案通过;得知我的长兄与jiejie未能出席,文森特表示遗憾与理解;他饱含敬意地提到我的父亲——瓦伦蒂诺中将的功勋,话题于是来到邻国动向造成的影响,我秉持海军中将的女儿应有的慎重态度,听得多,说得少,偶尔报以一句模棱两可的点评。 整场交谈没有任何出格之处,文森特表现得随和而有分寸,最挑剔的眼光也至多评判一句无趣。 那么,我的反感,以及心中那不散的、蹊跷的寒意又是从何而来呢?我无法解释,只觉得此人有种不清不楚的威胁性,像一片模糊的海平面,或是走廊尽头的拐角,令我始终无法放下戒备。 话题谈到告一段落,一位新来宾到来,文森特用另一种微笑请我见谅,转而同她展开攀谈:““——戴娜女士。”那面孔我有些印象,属于一位新晋流行小说家,近来在杂志与电台访谈频频露面。 “听我说,我是终止了取材旅行赶来这儿的——” “不胜荣幸……” 二人交谈融洽,话题渐渐转向作家的成名作,我开始打量这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寻找他令我瞧不顺眼的线索。是因为那颜色偏淡的蓝眼珠吗?那有些过高的鼻梁和眉骨?咬字方式?或是更无形的——诸如他肩负的法林家族的名号?又或者,难道是我那厌烦社交的叛逆天性发作,这位彬彬有礼的绅士不过成了我情绪的牺牲品? “那对称的结构性在早期的作品已见端倪,令人印象深刻……” 我罗列了一条条可能性,又逐一排除,最后束手无策,只能回首咀嚼主观视角,猜测那种不快也许源于文森特过分标致的仪态。当一个人表现得毫无破绽时,你总会疑心那完美的表皮之下藏着何种模样的血rou。 “您说将版权收入的五分之一捐给了自然保护基金会,是吗?这实为高尚的善举……” 我心不在焉,把香槟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听出交谈中给我留了接话的空间,也只用微笑、“噢!”与“真的吗?”敷衍过去。文森特似乎读出厌倦的信号,并不强求我的参与性,若无其事地将话头分发给了在场的其他来宾。于是我抓住机会,往外侧走动一步、再一步、悄悄离开了人群。 那个夜晚,到头来我也没想出反感的个中缘由,还得在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傻乎乎的好女儿,称赞这位公子哥儿的俊俏与稳重。种种憋闷的滋味被一块儿清算到文森特头上,第二天丽塔在电话里听我发了足足半小时的牢sao。 “你真该瞧瞧他喊我瓦伦蒂诺小姐时的亲热劲儿!我和他才头一回见面呢。还和小说家聊早期作品,你能相信吗?装腔作势,活像开屏的孔雀。” “他确实有阅读的雅兴……”丽塔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一种稍显暧昧的笑法,你听到有人讲一个你认识而又不怎么喜欢的家伙的坏话时就会那么笑。 “你认识他?”我后知后觉。 “以前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她并不避讳,并很快表明立场,“他脑子不大对头,我也不喜欢他。” 那会儿我还没去艾特里斯实习,但也知道丽塔的生意大致是怎么回事儿,吃惊不小:“他也有——那方面兴趣?呃……”我试图想象文森特被捆起来抽的画面,丽塔察觉到我的念头,大笑起来: “对,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主导的那一方。” 笑过之后,丽塔跟我分享了她与文森特的头一次“生意往来”。 约四五年前,当时她还在另一家半会员制俱乐部工作,经理神秘地告知她来了个大活儿,叫她挑上俱乐部里最漂亮温顺的两个奴隶,去布林斯特区(那是一等一的富人区)的高级公寓服务一位大人物。 丽塔说她当时有点儿诧异,会员们往往有选择上的偏好,具体来说,新会员会在过目在职调教师与奴隶的照片后再进行指定,老会员要么点名相熟的,要么叫俱乐部按照口味推荐几位。而这位大人物是一反常态,根据经理透露的信息,那边只交代他送来一位调教师和两位奴隶。 据我所知,丽塔工作的俱乐部外带费用不菲,购买昂贵的性服务却不提半点儿要求,确实离奇。 “最后我选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顶尖漂亮的。在文森特的公寓大干了一场。” “但你知道吗?起码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他都坐在沙发里看着我们干,”丽塔幽幽地说,“剩下那百分之十他问问题。我至今记得他问我‘听奴隶们的哭泣与哀求是什么感受’,那见鬼的正经,我还以为我不是穿着三点式皮衣在那儿挥藤条,而是在面试不知哪门子社会学助教,听教授给我出见鬼的考题呢。” 我笑得险些呛到,丽塔等我的笑声稍作平复,再度开口:“后来我又去了两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年轻美人。文森特偶尔上手调教两把。他技术不错……”她古怪地停顿了一下,“……一来二去,我混到了他助理的联系方式,那以后都是越过俱乐部私联的。他脑袋不对头,出手倒是挺阔绰。” “上一次联系差不多是两年前了……”丽塔在最后说,口吻又古怪起来,吐字莫名地含糊,“没准儿他已经不玩这个了……好吧,我也说不好。如果我有他那么齐全的道具,肯定舍不得甩手不干。” ——他确实没有甩手不干,丽塔。电梯里,我看着文森特·法林的脸想道。 “好久不见,法——呃……”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俱乐部的会员大多有自己的绰号,以真实名姓称呼是极为冒犯的,哪怕那张脸你已在不同形式的媒体上见过了。我注意到他按照规矩叫我红蔷薇,也许是瞧过了艾特里斯的调教师名册,无论如何他又一次抢占了先机,和头回见面一样。那感觉真不好。 “文森特,”他体谅地接话,“没关系,就这么叫吧。”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文森特先生。” “初来乍到,朋友说这是个排解压力的好去处。” 电梯平稳上行,我用余光打量文森特,他一身考究的休闲装,半只手插在裤兜里,从头到脚递送着松弛的生活气息,活像个正人君子。我祈祷他别再开腔,所幸他确实保持沉默,电梯抵达自助餐厅所在的楼层,我走出门,只觉得空气都清爽些了。 接着身后响起脚步声,我转过头……看到文森特也走了出来。真叫人烦心。 他先站定,自然地环视了圈,视线扫到我,大概我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有何贵干?”,他不便忽视,于是开了口,用一个包装成问句的陈述句向我解释:“特色三明治在这一层的餐厅供应,是吗?” “是的,这一周是苹果木烤牛rou三明治。”我换上红蔷薇的笑容,“我来带路吧。” 餐厅里用餐的人数照我离开时多了几位,我望向窗边,乌鸦坐在我先前给他安排的位置上,手掌撑着额头,看起来还在头晕。药效早该过去了,丽塔还没有回复我的消息,我想快些过去瞧瞧他的状况,文森特的声音不识趣地响了起来:“那位是?” “我的客户。”我搪塞,示意另一个方向,“三明治在那边的推车供应。” 文森特看了看那一侧,又朝乌鸦张望,似乎在斟酌这两方的吸引力。这时间里已经有两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我悄然让开几步,以便他们瞧清楚我身旁这位大人物,可在瞧过之后,那几人要么与同伴窃窃私语,要么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谁也没来攀谈。 我的脱身之计落空了。而文森特——最后他站在原地,向我展示毫无破绽的微笑,无疑是叫我引介。 俱乐部一向支持会员之间的交流,我不便推脱,只得带他过去。到了桌前,我有意冷落他一番,先在乌鸦面前放下餐盘: “我回来了。”我点点那袋配好的药,“这是中午的份,现在就吃。” 乌鸦的手掌从前额挪开,看了眼餐盘,不发一言地动手服药。我照例等他吞咽后下令:“抬头,张开嘴。” 乌鸦抬起头。我戴上手套,翻搅他的口腔内部,舌根、舌底、上牙膛、牙根,它们的湿热柔软简直让我羞臊起来。天哪,我干嘛要在这关头做什么检查?文森特还在旁边看着呢! “可以了。”我匆匆拔出手指。 乌鸦的神色如往常一样平淡,没关注我身旁的新人物,我甚至怀疑他没有察觉到这儿多了个人。我一宣布检查结束,他就低下头,又舔了舔牙根,吃起午餐。 文森特站在一旁,始终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与乌鸦互动,看不出半点儿被冷落的怒意。我知道自己小小的刁难该结束了,轻轻咳嗽一声:“这位是新来的会员,文森特先生。” “你好。”文森特说。 乌鸦没有回话。准确地说,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自顾自把沙拉往嘴里送。 对此我并不太意外,乌鸦的脑袋里搭载着特殊的过滤系统,命令式以外的搭话总要被滤个干净。对文森特来说又如何呢?想必这位公子哥儿还没怎么受过旁人的冷遇。 我用余光暗暗观察,文森特脸上没有什么难堪的意思,他等了阵儿,似乎是认为自己打招呼的音量不足,于是稍微俯下身:“你好。”又说了一次。 乌鸦开始吃餐盘里拌了少量橄榄油的意面。 我不由感到有些痛快。 不过,痛快归痛快,我答应过丽塔,身为俱乐部员工,我有义务维护每一位会员的体验,当然也包括文森特。稍加思索,我盘算好了说法:“他刚刚参与了俱乐部活动,现在有些疲惫,闲谈可以改日再——” 我没有说完,一支手臂突然从我的视线余光探出,文森特握住乌鸦的下巴,把他的脸扳了过来。 “你好。”文森特说。第三次。 我瞠目结舌。一时间,在场的三人互相瞧着:我瞧着文森特、文森特瞧着乌鸦,而乌鸦——他终于对上文森特的视线,嘴角挂着橄榄油的痕迹,一副死气沉沉的老样子。 我既松了口气,又觉得必然如此:要是乌鸦就这么被惹怒了,那才叫人吃惊呢。 “抱歉,文森特先生。他累了,请别太为难他。” 我提醒道。文森特转了转手腕,把乌鸦的脸朝左转过去一点,又朝右转过去一点。那真是一副活脱脱打量商品的态度,只差问乌鸦售价几何了。 “文森特先生?”我稍微提高音量。 “当然,”文森特说,“他累了。”他总算放开乌鸦的下巴,看向我,脸上带着我记忆里的标致的微笑,“他叫什么?” 那口吻惊人的理所应当,令人不悦。“我无权替他回答,”我说,“还请等合适的时机由本人给您答案吧。” 文森特转头看向乌鸦。 “……” 这位当事人埋头拾掇着掉在腿上的橄榄油意面,并未关注我们的对话。在双倍的注视下,他将最后一根面条捞回到盘子里,重拾餐叉。天哪,掉下去的那些就别吃了——文森特就在旁边,我不便把这稍显暧昧的叮嘱说出口,只好望着他将面条送进口中。 “是该如此。”带着不变的微笑,文森特点了点头,“我该去尝尝特色三明治了。” 他向我致意,随后离开。我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到他停驻在三明治区,在那儿被几个观望已久的会员搭讪,才松了口气。 “他真讨厌……” 我嘀咕着,一转头,正好与乌鸦四目相对。我当那是寻求安慰的信号,朝他微笑一下,余光瞧见他盘里干净极了,才想起自己的午餐还没着落。好了!我跟自己说,忘记这段充斥着杂音的插曲吧。下午还有数个小时的调教安排,好好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 在去拿午餐之前,我再次确认一次乌鸦的身体情况:“还头晕吗?” 他点点头。 “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吗?”我又问,他并未回应,只是皱起眉。我又换了一种问法:“有什么地方和平时感觉不一样吗?” 乌鸦思考了下,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向下身。那都是戴着道具的部位,我失笑地摇摇头:“没关系,这是正常的。从现在到十二点半是休息时间,你可以做些想做的事,当然,不包括取下那些调教道具。” “我知道了。”乌鸦被揉着脑袋回答。 我走向餐区,边走边咀嚼自己方才的表现,觉得与乌鸦达成了一次有效交流,于是有些得意。三明治供应区,文森特在与两位会员交谈,他又一次注意到我的到来,这次没再公然招呼什么“瓦伦蒂诺小姐”,只是朝我点头微笑了下。 我也回了个笑容,拔腿走向远些的餐车。 夹了个烟熏鱼三明治,我惦记着乌鸦的去向,望向窗边。他还在座位上,似乎正看着窗外发呆。难得的休息时间,他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许是戴着道具太过煎熬,不愿多动吧?我想着,低下头,继续挑选午餐。 端着餐盘回到位置,我才发现乌鸦是坐着睡着了。 他往常就一副死寂的静态,睡着时模样更是缺少生机,一瞬我简直以为他没了呼吸。再细看,他的胸口细微而有节奏地起伏着,乳夹的轮廓一次次从睡衣显现出来。我总算松了口气。 毕竟昨晚一夜没睡,看着乌鸦合拢的眼底那两片憔悴的青色,我迟疑了下,决定不叫醒他,轻手轻脚地在他对面放下餐盘,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丽塔的回复终于来了。她对乌鸦持久的头晕表示惊奇,说这药适用性一向很广,客户偶有头晕也不过是轻度,均控制在十几分钟以内。她问我还有没有其他症状,我叼着三明治慢慢打字,告诉她没有,起码从乌鸦的外表看不出来,又忍不住向她倾诉方才的遭遇:文森特竟也光顾了艾特里斯,他对乌鸦的态度如何肆无忌惮,如何地不尊重他。 新回复里,丽塔先是建议我继续用药,与紧迫的交货时间相比,头晕算不上什么严重的副作用。接着问了个怪问题:天哪,他也那么待你了吗? 没有,我又一次答道:他只是对乌鸦那样。 丽塔似乎松了口气,之后的回复里她劝我别太在意,俱乐部不乏把架子带到游戏之外的家伙,他们称之为“寻找猎物”的有效手段。“而且,”她又说,“说实在的,吃那一套的人比你想象得多呢。” 我看向对面的乌鸦。他仍在睡。 他也会是“吃那一套的人”吗?我想着,把最后一口三明治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