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独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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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剑独归 生在哪里的人,死后也要回到哪里,正所谓落叶归根。 而那些漂泊于世、居无定所的浪子,当魂飞魄散之后,又要去往何处?他们在尘世飘荡,犹如荒野的孤魂,在深夜中燃起一团幽暗的鬼火。 边城,黄沙接天,天连大漠。 绝没有人愿意出生在这荒凉的地方。 却有人在这里生长,直到成人,也不会真正离开。 总有一天,人是要死亡的。可那些情与仇,爱与恨,不会随着漫天沙尘而远去。 傅红雪依旧在边城。 当人们看到傅红雪时,多半不久便能见到叶开。 阴魂不散的叶开。 傅红雪的眉目间已然沾染了憔悴。他不再有纠葛将近二十年的仇恨,他握紧手中的黑刀,也不再是为了复仇。仿佛无根的转蓬,他没有了恨,就了无生气。可傅红雪看起来还是冰冷的,隐忍的,他的双眸中有千年都无法化解的坚冰。 夜已深,傅红雪独自走在一条偏僻的山路上。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若是平常人绝没有胆量继续前行。但傅红雪不曾停下脚步,他走得很缓慢,步子也很沉稳。那双在无数次拔刀中练就的夜眼,给了他极大的方便。 不知走了多久,边城的夜仍然浓重如墨汁,仿佛要沿着天际滴落。徐徐的山风吹来,像姑娘柔软的手拂面,但实实在在地刮过脸颊,却如刀割一般剧痛。 傅红雪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寒冷,疼痛,悲恸,似乎和他丝毫无关。他像遁入空门的和尚,看透了一切。 他走到半山腰的位置,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关帝庙。 傅红雪的眼睛隐隐有了亮光。 关帝庙像一片战后的废墟,荒无人烟,阴气森森。傅红雪在门口伫立片刻,便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傅红雪已经快要显露出一丝疲惫。他十分饥饿,也十分疲倦。他盯着庙宇里的神像,忽然绷紧身体。 他极少有过放松的时候,哪怕是浅眠,也像一头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刻醒来的猎豹。 那只苍白的左手,用力握住了黑色的刀柄。 风又吹过,地上的落叶被卷起,向门口飞去。 他没有错过衣服摩擦的声音。 傅红雪没有回头:“谁?” 那也几乎是一阵风,袭到他身后。傅红雪的刀几乎就要出鞘,同时他转过头。 他认得那张脸,永远带着善意的微笑,好像不会有人冒犯到他。傅红雪忽然有些懊恼,他曾经想要痛恨这张秀气又温和的脸孔,却发觉自己的恨意如同遇火的寒冰,融化了。那人只是轻柔的春风,便将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推倒了。 那人见他就笑了:“傅红雪!” 傅红雪冷冷地瞪着他:“叶开,你来做什么?” 被叫出名字的人上前一步,全然不把傅红雪的刀放在眼里:“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 傅红雪的手松懈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叶开奇怪地道:“凭什么说我跟着你?这关帝庙不是你建的,牌匾旁边也没有写只有你能进,我只是来瞧一瞧,你就要赶我走?” 傅红雪自知是说不过叶开的,于是并不理睬他。他带着不曾离手的黑刀,走到关帝庙的一个角落靠坐下来。 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入眼中,叶开懒洋洋地走到他面前,仿佛是来郊游的。 傅红雪宁愿看天花板上厚重的蜘蛛网,也不肯看叶开。 叶开挨着他坐下来:“我可以为你找一间客栈。” 傅红雪终于看了他一眼,好像叶开说了个天大的笑话:“你愿意住就自己去。” 叶开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听懂别人的关心。” 他刚说完就知道自己讲错话了,叶开竟然也会惭愧地低下头,闭上嘴。 傅红雪深深地看着他,声音比方才更冷,叫人忍不住打个哆嗦:“我没有求你关心我。” 叶开道:“我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路小佳吧?” 傅红雪怎会忘记?见过路小佳的人都不会忘记他,人们只要看到花生,就会想起那双如死人一样的眼睛,泛着针刺般的寒光。 叶开继续道:“江湖上的人都以为路小佳已经死去,起初我也不相信路小佳没有死,但是最近的确有人在边城又见到了他。” 傅红雪立刻道:“也许是有人打着他的名号做事。”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伪装叶开并栽赃陷害他的人。 叶开缓缓道:“但是剑法却不可能被完全模仿,在当今江湖上,不会有人的剑比路小佳更快。” 傅红雪道:“你好像很看得起路小佳。”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傅红雪道:“你的朋友未免太多了。” 叶开微微一笑,装作没听出傅红雪言语中的讥诮之意:“当你遇上麻烦时,有朋友总比没朋友强上许多。” 傅红雪的思绪已飘向远方:“但是朋友给你带来的麻烦却超出你的想象,不少的麻烦事,就是朋友带来的!” 他们坐着的角落面对大门,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凄凉的庭院里。 这里感觉不到寒凉的风,可傅红雪感觉叶开离他更近了一些。他甚至能闻到叶开身上干燥的味道,那是在边城里奔走多日才留下的气味。 叶开问道:“你想不想和我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不是路小佳?” 傅红雪迟疑着,他实在想拒绝叶开,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违心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叶开倏地转过头,高高扎起的马尾扫过傅红雪的侧脸:“如果不是路小佳的话,那一定是个令人生厌的阴谋。如果是路小佳的话……” 傅红雪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你?” 叶开轻轻地笑了,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他找我干什么?你希望他来找我吗?” 傅红雪生硬地道:“难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喃喃着:“难道我还算不上他的朋友?” 傅红雪任由他胡思乱想,自己抱着刀慢慢阖上眼。叶开在他身边挪动了一下,似乎准备站起来。但他只是换了个姿势,胳膊依然紧紧贴着傅红雪的。 傅红雪不禁想跟叶开说,这世上能随便吃到路小佳花生,还没有被杀死的,也唯你一人。 当太阳还未升起,天空只泛着青白,傅红雪已睁开眼。 身边的叶开也醒了,但他显然还有些困倦的样子,只是眼里多了几分清明。 叶开站起来拍了拍本就不太干净的衣服:“你应该不想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吧。” 傅红雪自然无需他多说,他抓着刀直起身子。昨夜的劳顿一扫而空,他显得很精神,也更加令人畏于接近:“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件事的?” 叶开展露微笑,好像有点得意:“我跟你说过,这就是朋友多的好处。不管你是交什么样的朋友,他们总能给你带来或多或少的信息。天福楼还不至于那么快就没落了,上个月我在天福楼请客,从四处打听到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他们见到过,你却没有?” 叶开道:“边城并不小,我又没有千里之眼、顺风之耳,怎么会无所不晓?” 傅红雪冷笑一声:“可你竟然跟我跟得特别紧。” 叶开闻言,笑道:“你千万不要和狐狸比狡猾。” 他们顺着那条崎岖的山路下去。 太阳渐渐升起时,这条路就没有夜晚那样骇人。正如令人胆寒的人和事,只因藏匿于黑暗之中,才异常诡谲,深不可测。 傅红雪和叶开重新步入边城时,大地已经苏醒过来。长街上行走的人变多了,吆喝叫卖的声音变大了。 叶开的目光停在卖糖的商铺上。 傅红雪却在看他:“你在看什么?” 叶开苦笑道:“我在想那些小孩喜欢的糖果,究竟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怔了一怔,他不知叶开为何忽然提起这个话题。他本不是伶牙俐齿之人,于是只好等着叶开继续说。 “我在三岁之后,就没有吃过糖了。过去十八九年,当然也忘记它的味道了。我只是在想,那些有机会品尝过,并记住糖果味道的小孩,实在是很幸运。我的童年并不快乐,更不幸福,但是我没有为此怨恨。” 傅红雪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他听到叶开一席话,以为言下之意是在说自己,却惊觉从始至终,他都忽略叶开度过了一个怎样的童年。 傅红雪心知肚明,习武之人的童年绝不安逸。 他曾在暗无天日的深仇大恨中挣扎,心怀沉重的复仇大志,一次又一次地拔刀。他拔刀的次数,也许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甚至连傅红雪自己都已数不清。 叶开师承名动天下的小李探花,虽自谦比不上李寻欢的十分之一,但他一出手已是无人能敌。 就算叶开是学武天才,也逃不过日夜苦练。 半晌,傅红雪道:“你想买糖?” 叶开确实是吃了一惊:“你……我为什么要买糖?” 傅红雪不言语,叶开也没有再问他。 他们仿佛漫无目的在街上散步,叶开迈着他独有的、懒散的步子,在每个商铺门前都停了片刻。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只是想要闲逛,根本不必叫上我。” 叶开没有理他,在一间卖布料的商铺前停下:“老板!” 一个年长的男人走出来,他看了眼叶开,好像很不耐烦,道:“你又有什么事?” 叶开不在意地笑了笑:“三老板来过了吗?” 年长男人露出一点惧怕的神色:“她今天还没有来。” 叶开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 他抬脚便走,却被傅红雪一把按住肩膀:“你和他说的什么意思?” 叶开沉吟许久,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们要去哪里,请你不要生气。” 傅红雪只是盯着他。 叶开叹了口气:“关东万马堂!” 关东万马堂! 仿佛又看见那面高高飘扬的旗帜,狂风夹杂黄沙,这面旗子却从未弯折。仍是那嚣张的笔体,万马堂! 当夜幕降临时,关东万马堂也如明月一般亮起。好像无论从边城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照亮半边天的灯火。 傅红雪已不愿再听下去。 这个几个字又带回了无尽痛苦的记忆。刀光剑影之下,如同数十年前梅花庵外。没有谁能忘记,满地的鲜血终有一天将干涸,只留下深色的痕迹,可是仇怨并不能如愿化解。 他根本就是恨错了人,杀错了人。 而现在叶开的话复又让他心中大恸。 傅红雪抬起眼,注视着叶开。那是一种几乎能冻僵人的眼神,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十恶不赦的仇人。傅红雪已紧紧攥住手里的刀,他的左手很用力,叫人不免担心那刀柄是否会应声而短。 叶开依然平和地微笑,他不做任何停留,转身而去:“你不想去,那就待在这里好了。” 傅红雪在忍耐:“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能杀了你。” 叶开甚至不曾回头:“若你的记性没有差到那份上,应该记得我们说过这件事。” 或许他们谁也杀不死谁,就已经被别人杀死! 叶开走得很快,完全没有等傅红雪的打算。当他在万马堂不远处驻足时,并未错过沙子轻微的响动。 这是非常细小的动静,若换做常人,万万不能发觉。一轻一重,叶开听来就如同在耳边响起,历历可辨。 万马堂与从前无异,叫人觉得好像只要它在,百年之后,面目也不会改变。 他们似乎回到三年前的万马堂,回到那个夜晚,眼前再次浮现马空群似笑非笑的脸。 叶开不知是说给谁听,喃喃道:“马芳铃一定会杀了我们。” 傅红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而你非要自寻死路。” 叶开淡淡地道:“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既然我们来了,此时再打退堂鼓,岂不是很吃亏?” 傅红雪哼了一声:“你最好祈祷路小佳见到你,不会嫌你多管闲事。” 叶开不知道自己从天福楼得来的信息是不是真的准确。有人曾经见到万马堂现任堂主马芳铃和路小佳走在一起,任何一个知晓内情的人都会十分警惕,因为万马堂找到如今江湖第一杀手,绝非简单。 叶开道:“我不明白万马堂找路小佳做什么,神刀堂自二十年前没落之后,在边城之中,万马堂已是独步江湖,还有谁会威胁到万马堂?” 傅红雪道:“为何你就认定那是路小佳?” 叶开皱了皱眉:“你知道直觉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 傅红雪冷笑道:“放在你身上倒不显得过分奇怪。” 待他们走近万马堂时,站在门前的是两个年轻少年,腰间插着很是漂亮的剑,在阳光之下,剑柄上的宝石在闪闪发亮。 两个少年郎一看到傅红雪和叶开,便纷纷跨步往门前一挡,就像训练过似的,他们的手也整齐地按在剑上。 叶开一看到他们的模样,眼光扫过故作严厉的脸,不禁笑出声。 左边的少年大喝道:“什么人!” 叶开一直走到他们跟前,等到其中一人下意识拔剑时,他才开口:“我来见你们的三老板。” 右边的少年人道:“堂主不在。你是什么人,先报上姓名来!” 叶开轻轻地笑道:“我是三老板的朋友,麻烦两位小友进去通报一声,我在外面等她就行了。” 左边的少年人道:“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想和堂主攀上关系的人不在少数,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其中一个。” 叶开瞥了眼傅红雪,他看起来实在很冷静,连叶开都感觉不到他本该流露出的厌恶、痛恨。傅红雪握住黑刀的手也很平稳,仿佛真的是来拜访老朋友一样,他只是在静静地等候。 叶开不想和这两个年轻人起冲突,于是只好说道:“我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两位少年郎惊讶地对视一眼,不可置信地道:“你是叶开?小李飞刀的叶开?” 叶开点头:“不错,正是我。” 右边的少年人道:“堂主她确实不在。” 叶开叹道:“你们三老板的确该换个看门人了。” 他转头对傅红雪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傅红雪瞪着他:“你这就要走?” 叶开已经兀自踏上回程的路:“马芳铃不想见我,更不想见你,无需再浪费时间。” 傅红雪冷笑道:“你根本就不该来!” 叶开却展颜一笑:“我是来确认马芳铃是不是真的在万马堂,如果她在的话,那么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叶开从天福楼打探来的消息并不完整,大多是碎片的信息拼凑出来的线索。 有人在萧别离的店里见过马芳铃和路小佳,他们只稍落座片刻就离开。此后,没有人在任何地方见到马芳铃,她在万马堂,也或许不在。当三老板不知去向后的五日之内,边城死了一个姓薛的庖子,姓戴的屠夫,姓柳的车夫。 傅红雪问道:“你以为是路小佳干的?” 叶开道:“人们都猜是路小佳,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辨别出路小佳的剑的切口。而我赶到的时候,这三具尸体竟然已经被焚化了,而不是装进棺材里下葬。” 傅红雪道:“所以你要去等路小佳下一次动手。” 叶开点头:“如果我猜的不错,今日他就该下手了。” 傅红雪问道:“你要去哪里?” 叶开笑了笑:“天福楼!” 边城的夜晚似乎都来得极快,犹如大漠的烈风。当它未到时,人们都无所畏惧。而当它真正到来时,早晨热闹的长街上,行走的人并不多。 他们回去的时候,找来了两匹健硕的胭脂马。马踏黄沙,尘土飞扬。两人一路疾奔到天福楼,此时里面已经聚集了许多四方来客。 叶开翻身下马,傅红雪紧随其后。 仿佛天福楼是很重要的地方,每次叶开都穿得十分惹眼,像个来寻欢作乐的公子。 傅红雪甚至不知道他怎么换的衣服,只是牵好马的短短时间里,叶开就已经改头换面。 三年过去,边城的人也并没有遗忘傅红雪。任何人看到傅红雪和叶开走在一块儿,都不觉得怪异。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仍是。 店里的侍应见到叶开,立即走上前,道:“照旧给您留一间包厢。” 叶开笑着往他手里放了一锭银子,拉着傅红雪上楼。 叶开边走边说道:“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来天福楼?” 傅红雪走上这条楼梯,自然就想起那晚的事情。那时他极不情愿,若没有在半路上偶遇丁灵琳,听她说叶开在此设宴,他绝不会光顾。傅红雪自然也记得叶开是如何看翠浓的,他强忍着心中的屈辱走下去,不肯回首看一眼。 翠浓。 傅红雪在心中咀嚼这两个字。 他每每忆起这个名字,脑海中浮现那张楚楚可怜、美艳动人的脸庞,就必须咬紧牙关,承受身体上隐隐发作的疼痛。 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他的心亦是。 翠浓,如同他心底一座悲伤的坟墓。 傅红雪仰起头,叶开正盯着他。叶开的眼底似是逐渐显出悲哀,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傅红雪的眼眸冷下去:“你想说什么?” 叶开半伸出手,快要碰到他因为羞辱和愤怒而肌rou隆起的手臂,又缩了回去:“像你这样的人,有了软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傅红雪反驳道:“你是不是想劝我放下。” 叶开不言语,他只是平静地凝视着傅红雪。 傅红雪继续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以为这就和说话一样轻松。” 叶开苦笑道:“我没有这么觉得,我仅仅希望你不要总是折磨自己。折磨旁人是很困难的,但让自己难受,却是所有人都会做的事。” 他们走过二楼的长廊,来到叶开早就订下的包间。 叶开推开窗子,晚风吹进屋里。 傅红雪在他对面坐下,他左手将刀按在椅子上。他不肯看叶开的脸,于是只望着窗外。要是别人见了,会以为他已经成了一座雕塑,巍然不动。 叶开依然在打量傅红雪,像是以前从未见过他似的。可傅红雪总避开他的目光,仿佛外面空荡无人的长街,漆黑如墨的夜空,比这惬意的包厢更有趣。 叶开为他和傅红雪各倒了一杯尧酒。当酒香四溢时,傅红雪终于偏过头。 叶开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酒杯:“这次可是我请你喝酒。” 傅红雪没有动:“你是来请我喝酒的?” 叶开笑道:“既然你不肯请我喝一杯,当然只能是我请你了。” 傅红雪淡淡地道:“你好像很看得起我。” 叶开道:“若换作别人,想要让给我请客,那是绝无可能的。” 傅红雪居然又把头转向一边,叶开只得讪笑:“你为什么来这里等路小佳?” 叶开道:“你知道前几天被杀死的三个人吧。” 傅红雪等着他的后文。 叶开抿了一口酒接着道:“起初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三个人。但我想起就在几天前,那个姓薛的庖子接待过我,那个姓戴的屠夫卖猪rou给我,那个姓柳的车夫替我运了一批重要的货物。” 傅红雪不用听也理解他的意思了:“你以为路小佳的目标是你。” 叶开缓缓点头,道:“准确来说是马芳铃想要杀我。至于你,或许她还不知道你已经来到边城。” 傅红雪讽刺道:“但是她现在一定收到消息了。” 叶开道:“不错。” 这下一来,他们都朝窗外看去。 那句无心之言仿佛将要应验。 忽然之间,楼下传来惊愕的高喊。 “路小佳!” 叶开和傅红雪都朝下面看去,一个身着紫衫的年轻人骑在马上。年轻人一扯缰绳,马的前蹄微微离地,又落下去,踩踏之间掀起尘土。 紫衫少年甚至没有抬头,也不会看到叶开和傅红雪。 他走进天福楼以后,叶开将头缩了回来。 叶开轻快地对傅红雪道:“那的确不是路小佳。” 没有人比叶开对路小佳更熟悉了,哪怕是和路小佳交手数次的傅红雪。叶开总有一种常人不具备的能力,好像他能将任何一个接触过的人都记得一清二楚 傅红雪道:“看来你的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 叶开却不以为然:“所以你认为没有所谓的路小佳,真正的他已经在三年前死去。” 傅红雪不说话就代表他默认了。 叶开又道:“这确实算不上高明的手段。万马堂用假路小佳引起我们的注意,而真的路小佳也会闻声而来。你知道路小佳平生最讨厌有人假扮他,只怕这个假路小佳,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傅红雪问道:“你觉得这手段很低劣?” 叶开点头道:“因为一旦被识破,万马堂就要身败名裂。” 傅红雪讥笑道:“马芳铃本就不是头脑聪明的女人。” 叶开不禁笑道:“你还在为马芳铃耿耿于怀?” 傅红雪瞥了眼他,道:“我现在只觉她是个很可悲的女人!” 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路小佳”已走到天福楼二层的长廊。没有人试图阻拦他,那把插在腰间的无鞘之剑,仿佛染了瘟病,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天福楼的喧嚣之声瞬间也消失了,整座楼像深夜的荒地一般,只有稀落的飞鸟振翅而过。 似乎谁都知道这位紫衫少年来做什么。所有人一并静默地注视着,直到紫衫少年停在了一间包厢门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收回,天福楼恢复常态。交谈碰杯的声音重新响起,已经没有人再观察这突然来访的少年。 叶开拿出了第三个杯子,盛满酒。 傅红雪道:“他也是你的客人?” 叶开笑道:“只可惜我没有去找一袋很好的花生。” 傅红雪冷冷笑道:“那又不是真的路小佳!” 叶开不赞同地蹙眉:“你怎么就认为我请的不是真的路小佳?” 傅红雪没有答话,因为此刻他们包厢的门已被人拉开。 叶开转过脑袋,便看到了刚才在楼下身姿潇洒的紫衫少年。他看了一眼,又看了第二眼,突然觉得这个人愈发熟悉,仿佛那个生死未卜的路小佳又站在他跟前。 竟然是紫衫少年先开口道:“你是叶开?” 叶开微笑地点头:“不错,是我。” 紫衫少年转向傅红雪道:“那你一定就是傅红雪。” 叶开带着一点玩味:“你是路小佳。” 谁料紫衫少年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你已经知道我不是路小佳,又何必再问?” 叶开睁大眼,没想到这位紫衫少年会这样回答:“那如此一来,我们可以节约很多时间了。” 紫衫少年冷笑,他的双眼看上去也和路小佳一样寒冷可怖:“你们早就为这件事浪费多时,再浪费一点也无所谓。” 傅红雪道:“你为万马堂做事。” 紫衫少年点头道:“如果不是的话,今晚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他显然是一个坦诚实在的年轻人。这样的少年在叶开和傅红雪所了解的江湖上,已不多见。 那些拿到钱财,替人办事的人,似乎总是因非要不可的面子而死。 死在谁的刀下,或剑下,都是他们将面临的归宿。 然而为什么死,又大有不同。 紫衫少年继续道:“你一定在疑惑,万马堂为何要取你性命。” 叶开轻笑道:“如果我猜错了,你可不能笑话我。难道不是你们三老板,已经恨我许久,想要斩草除根?” 紫衫少年却阴恻恻地笑了:“马芳铃那个婊子,你以为她懂什么?马空群是个厉害的人物,但谁也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马空群,竟会把万马堂交给一个头脑愚笨的婊子!” 叶开不禁惊愕:“在你眼里,马芳铃是这样的女人?” 紫衫少年的神情忽然变得凄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你永远不会理解和一个愚蠢的女人相处,是多么可怕!” 房间里的沉寂如同恶浊的瘴气蔓延,一时间没有人开口。 但是其余两人都同时注意到,紫衫少年的手已向自己的腰侧移动。 傅红雪开口道:“即使如此,你也要杀叶开?” 紫衫少年立刻点头道:“对极。我不仅要杀叶开,还要杀你。” 傅红雪冷笑一声,道:“你已经不想活下去?” 紫衫少年的表情有些恍惚:“我并没有‘生存下去’这个选择。无论我是现在拔剑,还是转身就走,都已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们三老板想做什么?” 紫衫少年沉吟许久,在傅红雪和叶开都以为他要保持沉默时,他终于说话了。 在傅红雪和叶开远离边城的三年,万马堂堂主马空群虽免于傅红雪一刀,但他却始终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悔恨。仇恨,就像一颗发芽极慢的种子。它蛰伏多年,只是为了深深的扎根。 马空群不是死在谁的手中,而是死于他永远无法放下的恨。 他愤恨而终,万马堂的家业也就传给了自己的女儿马芳铃。做父亲的自然绝不会亏待女儿,可马空群怎么会想到马芳铃只是被情感摆布的蠢女人。 万马堂没有毁在马芳铃手里,已是万幸。 可现在一切都变化了。 神刀堂和万马堂之间的仇已荡然无存。然而野心好像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从上一代传到了下一代。马空群是个胃口很大的男人,那日梅花庵外的惨剧就是最好的见证。 马芳铃的野心不比他小,但在外人看来却像命运坎坷的女人,不惜赔上所有家产,也要把曾经丢掉的面子捡回来。 面子,实际上完全不重要的东西,马芳铃看得比什么都重! 她不知从何处,召集来一批愿为她肝脑涂地的死士,只为了杀死叶开和傅红雪。她找这位紫衫少年扮作路小佳,就是要他两人起疑心,寻到天福楼,自投罗网。 叶开动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听完紫衫少年的话,竟然还是那副轻松的模样:“你们三老板已经在天福楼布下死士了?” 紫衫少年惨笑道:“是的。这件事她想的确实没错,她知道你们不会真的去跟踪‘路小佳’,也知道你们一定猜到‘路小佳’很掌握你们的动向。” 叶开不禁笑出声:“如果是真的路小佳,这情形肯定很好玩。” 傅红雪似乎也想笑,但他并没有。 因为此时他们都听到剑刃穿破rou体的声音。 那不过是寒光一闪,甚至没有人看清剑是如何出鞘的。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碌滚过地板,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迹。他的脚还站在原地,头已经不见。从脖颈断裂处喷出来的血,喷洒了整个包间的天花板。 叶开颇为可惜地叹道:“我还没来得及喝一杯。” 傅红雪盯着桌面上的血迹不出声,他也没有去擦溅到身上的血。 紫衫少年的半个身子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从他身后走来一个人。 那人抹了抹脸上的血,才把目光放在包厢剩下的两个活人上。他似乎在笑,但眼里没有一丁点儿笑意。但凡认真看过他双眼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想到僵硬的死尸。 那根本就是死人的眼睛。 他跨过紫衫少年的尸体,在第三个座位上坐下。令人惊奇的是,他腰间也挎着没有剑鞘的长剑。血顺着锐利的剑刃滑到剑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暗红。 那人自走进房间第一次开口:“你只打算请我喝酒?” 叶开笑了笑:“要让我买花生的话,那实在令人头疼。如果有一颗坏的,你岂不是非杀我不可?” 那人也笑了:“你觉得我能杀死你?” 叶开给他倒了一杯新的酒,推到他面前:“下次该你请我喝酒了,路小佳!” 路小佳! 傅红雪冷冷地扫了眼旁边的人,路小佳也在看他。仿佛许久未见的仇人竟同桌共饮,他们谁也杀不死谁,只好这样大眼瞪小眼,滑稽得很。 路小佳也不客气,抓了酒杯便一饮而尽:“你是不是以为我被那婊子收买了?” 他们都知道那“婊子”是谁。 叶开道:“我倒宁愿马芳铃雇了你。” 路小佳挑眉道:“哦?” 叶开笑道:“这样或许你会愿意分一半酬金给我。” 路小佳和他一样都想起那件事:“未尝不可,但你一定要当街洗给我看。” 傅红雪实在听不下去,这种无谓的谈话在他听来如同噪声。他从椅子上提起刀的动作不小,路小佳和叶开都停下来看着他。 叶开叫住他:“你要走?” 傅红雪冷哼道:“或者你们可以换一个地方叙旧。” 路小佳似乎很乐意看到这种场面,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花生:“傅红雪,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叶开,你还是没变,和从前一样缠着他。” 叶开道:“我要是不多管闲事,那就不是我了。” 路小佳冷冷地道:“你得庆幸那是傅红雪,要是别的男人,他们该苦恼因为你找不到老婆了!” 他们聊得风生水起,好像地上不曾躺过一具死状惨不忍睹的尸体,天花板上的血也没有不止地滴落,整个包厢里散发着一股新鲜重带着腐烂的臭气。 所有要紧的事都可以推迟,不管是对付马芳铃派来的死士,还是问明白路小佳当年被荆无命救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边城的风又起了,像妖魔在暗沉的深夜中低鸣。 叶开给他们三个人重新倒了酒,似乎要举行很正经的仪式。 傅红雪瞧了瞧窗外,平静地道:“万马堂的死士。” 他们喝完在天福楼的最后一杯尧酒,纷纷从椅子上站起来。 叶开跃上窗台,向路小佳和傅红雪招了招手:“你们还想和死人待在一起?” 路小佳有些好笑地看他蹲在窗上,走过去假意推了他一把:“你这三年的确过得很不错。” 叶开扶着窗,对他笑道:“我被人一刀插中胸口的时候,你大约还在哪里睡大觉吧!” 傅红雪闻言看向叶开,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竟能伤到他。 路小佳这下是很实在地掐了他一把:“长安可算比边城安乐许多。” 叶开的人已经跃出窗户,跳上屋顶,只留下一串尾音:“风尘羁旅,憔悴啦!” 路小佳笑了笑,对旁边的傅红雪道:“你走还是不走?” 傅红雪一眼没看他,这个右足微跛的刀客倒是身段轻捷,瞬间便没了影。 路小佳也翻身跟上另外两人:“怪人果然是怪人,就算千年过去,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