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卡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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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两声提示音。在繁华喧闹的大厦间,这名男子没有听见,在街道边等着路上左右的车辆开过。他一头短短捲发,等着过马路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走神地注目来去的车辆。 一等到车流量变少,他就迈步越过一条没有斑马线的大马路,进入一条分为两段的短巷子。 白步鞋轻快踏步,双肩揹着咖啡棕的大登山包,他抬头观察着小巷两面的住宅园艺。 巷角有间全是玻璃的建筑,屋外一旁的石坛里满满是雷公根,光线折入屋内,屋内全是堆叠的书籍,满满的书籍高至天花板,他瞪大眼,很快地自丹寧外套里取出手机,快捷键切入拍照模式,将眼前的景拍了下来。几乎是看见什么拍什么,他喜孜孜地左拍右拍。转头看见对街一家麻辣火锅店,可是没有钱,他眼巴巴地看着店内的食客。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点开手机来检视照片,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有一封讯息传入。心脏顿时猛烈砰砰跳,但在阅读完这封口吻穠纤合宜的公司通知讯息后,心脏又再度回復往常的频率。 「又被刷掉了。」他说,惨澹地微微一笑。 收起手机,毫不眷恋地离开火锅店,走入短巷子的第二段。 这时空中落下一丝丝透明的雨。接着毫不犹豫地越下越大,将他淋湿。他开始在雨中奔跑。随便择了一个屋簷下,暂时躲雨。他的捲发湿湿地贴在额头,用手背抹过额间,开始打量这里。小巷子里都在春天的雨幕里,路面两侧停着几辆汽机车,静謐小巧,一旁是个小空地,对面屋子的绿纱门后有人影在走动,脚上的感觉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步鞋前端已经浸湿,他往后一退,肿肿的登山包就撞开身后的深色栅门。吱嘎一声。 雨水落着,凤信肩上的包里有一把摺叠伞,但她不想把它拿出来,反正快到了。她一手遮着头,快速跑过雨丝的缝隙。 凤信一如往常来到梅香的地方,推开那深色的铝隔栅门,衝进去避雨,刚站定,就被吓得再次弹出门外。 里面那个是谁?有陌生人闯入了! 那人正盘腿坐在地面,专注做着自己事情。入口的这个小长方格仓库里,除了栅门的附近比较亮之外,光线进不到里面,更里端就更暗,那人的脸在阴影里。在两个大盆栽后端。 那人发现门口有动静,往前倾,看见栅门外的凤信,「喔!」他马上站起身,往凤信走了两步。 「嗨!」他对凤信笑,白齿酒窝,一头捲度夸张的短捲发,爽朗地让他自己好像在发光,「你是屋子的主人吗?不好意思!我进来躲雨。」 凤信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快点进来吧,都淋溼了。」他指出一点。 凤信听了话,进去避雨。侧耳倾听,但除了雨声,什么熟悉的人声都没有听到,因此推测自己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凤信站得离他很远,一边拍落身上的雨水,一边眼睛观察着他。他又回到他方才的地方。 他盘起的脚前有一个圆球胖臀状的小瓦斯炉,正燃烧着上端的银色金属器具。那器具看起来极为坚固,头脚宽大,为八角形,腰身瘦窄,为圆形。上壶的第八个角为窄口宽底的尖口。他把上头的盖子打开,一段时间后,上壶里中央的空心圆柱子由下壶推上来的热胀,渐渐渗涌出带着棕色泡泡的液体,急速落下,他这时把火力转小,液体流速变缓,盈满了上壶。这段期间,铝格栅门内已经盈满熟悉的浓醇香气。 闔上盖子,他将壶提起,倾下手腕,将赭色液体倒进一个不锈钢杯子里。深赭色漂亮得撞击摇晃,最后一股飘渺优雅的白烟沁出。 凤信眼馋,吞着口水。缓缓往那儿靠去。 他扯了扯袖口,将其拉高几釐米,从背包里拿出许多东西,他把一小锅具置于炉上,撕开一罐牛奶,倒入锅内加热。很快地离火,再将牛奶倾入一长筒型玻璃器具里。凤信认出男人手中的那个与梅香冲煮咖啡的器具一样。他一手压着壶盖,一手抓着握头,开始快速上下抽压滤压网,将打好的奶泡倒入一个小尖嘴杯。凤信现在才知道他要拉花。 手腕轻移,深浓的奶泡形成一条定量水柱落下,深赭色变成柔和的黄褐,最后飘出一片白色的蕨叶。叶梗短胖,俏皮微弯,往右上鉤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嫻熟且愉悦。 他撑起膝盖,拿过去给凤信,眼若流星。明亮灿烂。毫无惧色,莫名的自来熟。「屋主,这给你喝。有点烫喔,慢慢喝喔。」 凤信难掩喜悦,接过冒着热气的杯子。「我不是屋主。我只是屋主的一个朋友。来这里喝她免费的咖啡。」 那人又回到煮咖啡器具前面,从像有如登山包一样的背包里翻找东西,他拿出一包被布裹着的东西,里面都是杯子,他取出一个,也为自己倒一杯咖啡。 凤信一口接着一口,埋头在杯中,热气薰着她的鼻梁。「好喝。」 「好喝吧?我也觉得好喝。」他露出酒窝。望着坐在一旁的凤信。 「对不起,我擅自进入这里。雨停了之后,我就马上离开这里。走进这巷子没多久,雨就变很大,本来只是在屋簷下躲着,但不经意往后一退,门就开了…。」 凤信笑了。「梅香都不锁门的!我刚开始也是吓一跳。」 「梅香?是这屋主的名字吗?」 凤信点头,「你怎么那么厉害?」她唇边带着笑,眼睛看向他身边的一堆器具杯具,探问。 那人打直背脊,开始霹靂啪啦地讲着。 「熟能生巧而已,哈哈。啊!我叫蔡子阳秋,今年25岁,我被一家马德里餐厅给炒魷鱼后,就变成失业青年,好听一点就是,待业中。我非常非常爱咖啡。学生时期在几家咖啡店工读过。不论发生什么,我想一辈子每一天都闻到咖啡香。…不断练习,希望未来有一天可以成为能独当一面咖啡师!哈哈。然后啊,我mama她叫作…。」 凤信听了愣住,打断他,以免他要把他整个家族族谱都搬出来。「你说什么?你失业?!可是你看起来不…怎么可能?失业多久了?」 「嗯!差不多有半年了。」 蔡子阳秋见凤信沉默不语,就自顾自乐陶陶地接着说下去。「我mama她今年四十五岁,很年轻吧?她以前就读…」 可凤信已经充耳不闻了,她讶异地看着他。他穿着鲜黄色的圆领薄短袖,外面罩着丹寧夹克,上头有一大片雨水浸过的痕跡,浅蓝裤白步鞋。白齿,又黑又浓密的捲捲头,晶亮眼眸,麦色肌肤,高挑身高。他的样子让她惊艳,不是说外表,而是自内在散发出来的气场。蔡子阳秋他那从没停歇过的酒窝,阳光乐陶陶的样子不禁让她想起学生时期的自己。 她不敢相信,失业已经有一段时间的他竟是这么地乐观,回想在初来到台北后,也是经歷过一段一百万个面试失败被拒的时期,那时的她陷入低潮,灰心沮丧,失魂落魄,一点信心都没有,悲观到不行。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觉得自己非常失败,永远会卡在这沼泽里。 凤信愣愣地直盯着他看。左瞧右瞧。只小她两岁的这个人,好不可思议。入了社会,却这么地…这么地…愉快。甚至他还是在求职状态里。那充满造型感的捲发头,刺眼地让人心情愉悦。 他是入了社会后,一点都不被影响的,始终保持着自己,遇到挫折,他不沮丧,不是很在意挫折这一回事;看见黑暗面,他不害怕躲开,也不圆滑世故,丝毫不改变自己。纯净又散发炽热光芒。坚定地往梦想前进。 这个认知狠狠撞击凤信。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顶上的雨声消逝,光线如极光流动,天空极亮,小巷里的柏油路反光,空气变得清新,一滴水珠滑落栅门,坠入一滩小洼里。 「…我的外外外甥女喜欢柏灵顿熊,她还没上幼稚园…。」 凤信视线自明亮的门外回过头,蔡子阳秋还在滔滔不绝。「你长得这么像刘以豪,可怎么名字这么像台语歌手?」 「呃!你的语调怎么好像是不喜欢台语歌手?」蔡子阳秋停下来。 「不,我很喜欢伍佰。前几年,还去听他的跨年演唱会。」凤信将空底的不銹钢杯子放在膝上晃动,这里她跟老师还有梅香一起清理过,所以她也跟着他盘腿坐在地面。「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住嘴。」 「啊对不起,我话太多了,打扰到你跟屋主…喔,雨已经停了。我收收就走…」蔡子阳秋越过她,视线看出栅门外,他拉过登山包,开始急忙收拾东西。 「你那包装了什么?这么大包。」凤信在旁边凉凉问。 蔡子阳秋开心地要介绍,却又自制地拉开揹包给凤信看,简短说说。「是我的咖啡小伙伴,瓦斯,这袋里装的是杯具,有不銹钢杯,也有陶瓷杯,然后是磨研器温度计…。」 凤信点点头,剩下他收拾东西的声音,收过凤信的杯子,然后,外头就传来一阵嬉闹声,随着多人的脚步声越近越大声。 几秒后,熟悉的人就出现了。那群人突然安静下来,但嬉闹的愉悦嘴角都没有歛去。 「凤信他是谁?新来的志工吗?」梅香在那群人前面,话语里充满笑容。 「你们好慢。梅香,我想喝咖啡。」 「好啦,江赖静你也要吧?」梅香回头望着一个高挑男人,她看着左右手边的青少年。「其他要喝的人…举脚!」 萧怡孝跟吕梵佐淘气地举脚。 「梅香阿姨,我想喝百香果绿茶。加两瓶养乐多。」丁尼广宏举手,比了胜利手势。 「谁是你阿姨!没有那种东西。」梅香转身拉开和室拉门,叶雅他们跟着她陆续踏进,周智材走在最后。 凤信站起身,走向在拉门边等她的江赖静。她回过头看见单肩揹着大登山包的捲发男,蔡子阳秋的表情愣愣然,有些困惑与讶异。 「这里…这里是一家咖啡店?」蔡子阳秋左右瞧着,惊讶地闔不上嘴。 凤信与江赖静对望一眼,表情就像听见一个笑话。凤信回头看阳秋,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