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之宇04

    等到了一天里更晚的时候，气温比白日里还要再冷一些。上午出门走得匆忙，小侦探没来得及仔细考虑增减衣的问题，可怜得只能任由寒风侵袭，一路上抱着肩膀一边打冷颤，一边吸鼻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跟在一旁的蓟表面上面不改色，暗自里偷偷拽好几次衣角，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毕竟，她们两个人之所以会流落到这幅境地，学姐还是占此次事故的主要责任。

    里湾，工业矿区的新旧交替都在这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数的外邦人和辛迪加人围绕着富有的矿井建立起了流民寨，坚信着能够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在这脏污黏稠的泥土里赚出金子来——不管是通过投机的，还是通过劳动的。

    奥古斯特的物流生意根基稳健，以异方晶作为主要能源的狄斯城不会允许这个公司停转——哪怕只有一天。能源珍贵，工人们的生命却不值钱。克里斯蒂娜听说过有个名叫“锈火”的组织在流民寨盘踞已久，不过在她看来，没有秩序与纲领的暴力团体终归难成气候……

    小侦探有着独有追逐正义的理念——就算是成为苦行孤僧，她也坚信瑟琳给她的道理。克里斯迈着大步往前走，她要让死者开口说话，要让真相浮现，要让真理留存。

    蓟实在拗不过小侦探。克里斯坚持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在里湾找找线索。

    没有姓名的外邦人多半通过工业区的劳动力来涌入内城，不知道有多少迷路的人会误入临近的内海，再也回不来人间。还有那轨道之下的、烟囱里的、矿井中的，又藏着多少没有碑文的坟墓呢？克里斯蒂娜与无数戴着罩袍的行尸走rou擦肩而过，思绪飘到了万里之外。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忍不住回身看向了蓟。等到学姐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小侦探指向了破烂围栏之外的遥远方向，太阳当时还没有落下，只是污浊的尘烟与晦暗的云朵笼罩着废墟所构架的旷野。

    “内海大爆炸，我的父母在那里——作为FAC的士官，履行了他们的使命。”有风渐起，克里斯蒂娜扶了扶帽子，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看着蓟的眼睛讲话，只是远眺。

    “不难过吗？”蓟不理解，她的眼里只能看到克里斯蒂娜——那单薄的无所依靠的身形，“不伤心吗？我父母离开的那时候，我都不知道……”

    不行。蓟的心口一颤，闭紧了唇。业师说过的，不能跟她说这些……

    “难过和悲伤没办法改变事情的本质。”克里斯眼底怅惘，慢慢低下了头，“他们仍然是英雄……我为他们骄傲。”

    ……但是，如果是肢体上的宽慰的话……蓟的小指有些不听使唤地弹动了。同房异梦的窘境似乎破冰，只是蓟不太愿意承认，她竟然觉得克里斯蒂娜像是变得支离破碎了，每一个零星的碎片正散发着无助的能量。

    还有心底的这番莫名悸动。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如果只是可怜她，让她进到屋里来取暖就好了。蓟感觉有股执拗的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而现在，她竟然想直接把这只小狗抱在怀里，这是不是不正常？！

    居然动了牵手的念头！蓟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摁了摁自己的额头。真没出息……真没出息！

    克里斯蒂娜此刻在想，每天在流民寨失踪的外邦人千千万，会有那具女尸的消息吗？如果她曾经有过职业，那应该是很好查的，从什么岗位开始呢……奥古斯特物流，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吗？

    想到不如做到。小侦探立马牵住蓟的手，便朝着运输站的方向走去：“蓟学姐！我想到要从哪儿开始查了！跟我来！”

    差点把蓟给吓死了！前一秒还在想着牵手的事情，现在就把小狗抓在手中了。本能的抵触没有效用，克里斯蒂娜正在探案的兴头上，死死地揪着人的指头，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什、什么？要去哪儿？”

    “我们从奥古斯特开始查。我们现在先上一辆公车……咦？”

    手里的温度只是短暂地留了一会儿，小侦探火速撒开了蓟的手，在身上来回地摸索着，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也没能得偿所愿：

    “我……我好像找不到钱包了。”

    可能是刚才经过人潮的时候，被哪个小偷给摸走了吧。蓟看着人慌慌张张的样子，为她的处境感到有些可笑：

    “喂，名侦探还会被人偷钱包呐？”

    “我刚才在想事情嘛！”克里斯有些急了，脑瓜子飞速运转着。难道现在要更改主线任务吗？抓小偷虽然也在业务范围之内，但是好不容易来一次里湾，能够亲身调查的机会实在不多，道尔探长一般也不会带她来这么远的地方……

    得出结论只在一瞬，还是命案要紧。

    “罢了，流民寨的人日子不好过，偷了就偷了吧。”克里斯蒂娜两手一摊，瞬间变成了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哼哼，如果换作平时，在有委托的情况下，我可是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

    “你倒是好心……”蓟不自觉地看了看手心，又悻悻地把手揣回了兜里。天色渐晚，难道真的任由这家伙查下去吗？或者，干脆使用空间秘术逃回花园……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那样未免有些过分了，不管怎么说，自己还算是蛮喜欢这个家伙的……

    嗯？

    蓟的大脑短暂地停止了运转。她应该，大概，可能，或许，似乎，不会是……诶？

    “学姐？蓟学姐？！”克里斯蒂娜歪着脑袋凑到了她的面前，“我说……喂！”

    像是小狗邀请玩耍般的，小侦探踮起脚，将头猛然往前一伸，嘴唇险些就亲到蓟的鼻头了，眼见克里斯的距离陡然贴近，蓟被她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撤半步，腰马合一，身体机能急速调动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记标准的冲拳已经砸在了克里斯蒂娜的脸上。

    尖啸的呻吟只是很短暂地响了一下，因为随后小侦探就捂着鼻子倒下了。

    “为，为什么……”克里斯的声音闷闷厚厚的，晶莹的泪花里似有千言万语。

    蓟也吓了一跳，急忙凑到人身边，跪下身子手足无措：“不是……喂！谁叫你突然靠近的嘛！”

    “原来是我的错……”

    时间回到了现在。

    小侦探冷得咬牙切齿，吸鼻子的声音并不顺畅，因为还塞着一团乱糟糟的纸巾。不管是流落在里湾的街头还是止不住的鼻血，身为学姐的蓟并没能很好地帮助两人解决问题，反而是克里斯一路上都在打听物流公司的线索。

    实际上，蓟对于案情的探查并不热情，甚至还有些消极。那种上层社会的渣滓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还要费心尽力地寻找凶手呢？

    ……两个人就一直这样，在米诺斯里上大学，坐错车也好，翘课也好，就连在宿舍里吵架都好！这般一直打打闹闹地过着校园生活，难道不应该吗？

    所谓祸不单行。克里斯蒂娜之前给道尔探长去了个电话，可是迎来的只有忙音。看来连环案让警局上上下下都焦头烂额，实在没空搭理她这个兼职大学生。至于meimei米莉亚……

    当小侦探在终端机里才将将把情况交代清楚，就听得对面一声冷哼，明明只要立马坐车回去就好，偏偏还脑子不清醒地留在里湾查案，米莉亚当时的语气简直比冰块儿还冷。

    “要是说谁一定要为这种的境况负责，你还是多问问你自己吧。不是还有学姐陪着你一起么？”米莉亚突然又提高了音调呵斥道，“查案查案，正好和你期待的真相一起吃吃苦才好！”

    嘟——嘟——嘟——

    小侦探挠了挠头，略显尴尬地说：“哎呀，看来我们今天得在流民寨过夜了。”

    自从被花园收留以后，蓟再也没经历过流落街头了。瞧见克里斯蒂娜喷嚏不断，瑟瑟　发抖的可怜样，她还是决定将口袋里仅剩的一些零钱贡献出来，或许可以找间便宜的旅店将就一晚。

    既然是在鱼龙混杂的红灯区，就不应该奢求能住进什么正经客栈。霓虹灯牌摇摇欲坠，在冷风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闪烁的电子显示屏嗡嗡作响，定睛一瞧，上面明码标价的数字和蓟口袋里的存款相差不远。

    克里斯蒂娜有些抵触进到这家店里。虽然她的社会身份是孤儿，可是出生在新城的她实在没有机会见到这些场面——收养家庭的条件一直很好，后来更是与上庭的清理人交往密切，来去都是在山庄的古墅里。

    蓟可不会等她，看人在门口踟蹰不前的纠结态度，免不得嗤之以鼻：

    “你要是不进来，在外面冻死了我可不管。”

    “咳，咳咳……稍微体谅一下伤患好吗。”

    旅店老板是一位神色阴鸷的瘦削老太太，裹着黑色的长袍窝在柜台后的躺椅里，灰蒙蒙的一双眼见到了来客也不作声，脸上布着黑一块白一块的斑痕。要不是她不时冷得咳嗽，蓟倒真要怀疑她是不是一具枯干的尸体。

    “一间房。”学姐自然地把兜里零零散散的钞票都给摆了出来，其实她都没有认真点过到底够不够数，但是在这里做生意靠的也不全是诚信。

    老太太行动迟缓，慢慢地伸出手来，将台面上的钱币都扫到了柜台里，全程漠然，还是没给两人一个具体的回应，仍然摊着那只没有血色的手掌，一副索求不足的态度。

    这种事情蓟见多了。

    她快速抽出腰带里用来防身的长针，狠狠刺在了老太手旁的木板上，顿了许久，才提醒道：

    “一间房，麻烦您。”

    对方似乎思忖了一会儿，没有将手收回，而是转向了台面之下，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只钥匙，上面还标着一串房间号。老太太又重新陷到躺椅里了，懒懒地指了指上楼的方向。

    蓟毫不客气地把武器和钥匙都收到了怀里，示意身后的小侦探跟上。

    克里斯蒂娜可好奇了，她一直抻着脖子观察着老太太的状态，脑子里有无数的猜想和思绪在飞，看到她像木偶似的变回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状态，不由得感慨：

    这位老太太该不会是什么人形NPC吧……？要是真有这种可怕的科技，犯罪分子只会变得更猖獗了！

    “来到这种破地方就别挑剔了。我愿意把仅有的钱贡献出来就偷着乐吧你，不过先说好，我要睡在……”

    随着腐朽门把手的吭哧一动，房门打开了。里面只摆着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床单和被褥都旧得发黄，根本没有给女孩们任何挑选的余地。

    呵呵，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是蓟还是被这番荒唐的遭遇给气笑了。

    要不是小侦探现在就站在身边，她非得冲到楼下去给老板一个下马威不可。

    理论上来说，她们两个本来就是大学室友，在一张床上挤一挤应付一晚，并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情。只是两位女孩的心境早已变化，此刻让她们紧紧地拥在一起睡眠，显然比以前多了不少的障碍。

    怎么办呢？这张床看上去睡下一个蓟都刚刚好，更何况还多了一只小侦探。

    “我，我睡在外侧！毕竟是学姐出的费用，要是让你掉下去就不好了！”小侦探故作轻松地笑了几声，将帽子和外套都扔在了桌子上，“并，并且，我晚上还要整理一些线索，蓟学姐你先……”

    “线索？就是问了几个物流工人？”她实在有些好奇，光凭这一天克里斯蒂娜究竟能查出什么来。

    “可别小看今天的收获。”说到这里，克里斯两眼放着精光，一副神采奕奕地模样，拉着蓟让她坐到了床边，仔细地道来。

    克里斯蒂娜盘起一只腿也坐在了床上。

    “之前在刚看到拉蒙的尸体时，我总感觉哪里很熟悉，之前对照着卷宗一看，果然在新城看到了几起相似的案例。这些死者都是和拉蒙有关的黑帮男性，涉及到一些人口失踪的案件。”

    “……黑帮？你查到了黑帮？”蓟下意识伸出手来，似乎是一种隐匿了许久的冲动，不过这次这只手的主人没有让心底的羞耻战胜情感，而是自然地盖在了小侦探的手背上，“你不要命了？！在上大学的时候干这么危险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寒流中站了太久，克里斯蒂娜在被她碰到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发烧了。

    “没，没事的，有道尔警探在……”一股黏腻的暖意从鼻腔里涌了上来，应该是鼻涕吧？克里斯没太在意，“我接着说，里湾又是人口失踪的重灾区，光在奥古斯特物流就……”

    “克、克里斯！”蓟指了指她的脸，不自然地叫了起来，“血，血！你的鼻子……”

    “啊，唔？”

    小侦探神态迟疑，表情无辜，唯有鲜红的鼻血缓缓从她的面下涌出，一副止不住的势头，不断向外淌着，画出一道长长的红痕，顺流而下，直到经过她的嘴角，垂在了人的下巴上。

    蓟连忙在口袋里掏来掏去，携带的纸巾却都已用完。她着急忙慌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搜寻着，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包抽纸。

    恨不得现在立马就帮克里斯蒂娜止血。蓟一直都有着毛手毛脚的毛病，在回身想要帮人擦拭的时候，还是太着急了。

    旅馆房间的地板并不平坦，只是用地毯加以掩盖，粗心的女孩没有识破这种掩盖的伎俩，抬脚的高度没有估计好，还是被绊倒了。

    不出意外地压在了克里斯蒂娜的身上。

    虽然这幅光景已经是第二次，但是这一次蓟真的不是故意的。不幸中的万幸，手中的纸巾刚好摁在了克里斯蒂娜的鼻子上，也算是歪打正着，勉强挽救了一团乱糟的场面。

    克里斯下意识地扶住了学姐的腰——本来只是做了一个缓冲的姿态，不过现在确实要思考一些别的事情了。

    小狗心里打起了算盘。……在大学里谈恋爱明明是很正常的事吧！况且，自己呆在宿舍里的时间也不少，是完全可以同时兼顾恋人和案子的……

    但是如果失败了，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岂不是很尴尬？到时候要更换寝室，问起缘由来，总不能说因为和室友表白失败了，没办法再待在一起才要走……要是真的这么讲了，不多时日这个消息就会传到瑟琳jiejie的耳朵里。

    克里斯蒂娜打了个冷颤。她都可以想象瑟琳jiejie那副意味深长的笑容，说出口的言语没有任何温度，大概的台词是“原来小探长最近正忙着暗恋室友”“给你的任务耽误了恋情的进展吧”之类的……到底要怎么办嘛！

    ……可是蓟学姐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像有星星在里面闪光。她垂下来的黑色发丝扫在脸上，实在令人发痒。

    身上人也会这么想吗？

    希望小侦探不会看到，自己的耳朵已经羞得发红。蓟轻轻挪开了摁在她口鼻上的纸团，晕开的痕迹像个毛躁的胡子般挂在小侦探的嘴角，模样实在有些滑稽。

    蓟忍不住笑了，下意识用指头试探着摸了上去，描画着她唇边的形状。

    克里斯蒂娜鼓起勇气，决定试一试。

    于是她抬起脑袋，将吻落在了蓟的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