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大结局转

    银霜口永远凛冽的风终于停了，雪崩后的世界安静得几乎消失了所有的声音。点玉缓缓抬起头来，嘴角带血。他的腹部，锋利的掩日魔剑透体而过，在他的背后捅出大股淋漓的鲜血。

    右手的五指鲜明地大张着，虚虚抵在月泉淮胸口之前。两个人的距离是那么近，就好像曾经的无数次，点玉伏在月泉淮膝头撒娇时那样近。点玉带血的嘴角扯起一抹笑，他定定地望着月泉淮，那双素来清澈见底的眼眸里倒映出月泉淮的影子，那么坚定，那么透亮，亮得格外惊人。

    “我……说过……”

    带血的唇瓣一张一合，齿缝间涌出更多的鲜血，每一次呼吸，腹部的伤口也在撕裂，不住涌出鲜活的热血，将腹部的衣衫染了个红透。点玉好似全然不觉，他只定定望着月泉淮，眼眸似笑，依稀是让月泉淮熟悉的模样。他一字一句，分外吃力，却又分外有力清晰。

    “我没……说过……谎……”

    心尖陡然一跳，月泉淮直觉不妙，正闪身要撤，点玉的掌心陡然爆发出一道精纯无比的金乌之火，如此之近下月泉淮避无可避，只觉胸前一痛，那道火焰竟猛地径直扎进他胸前膻中xue！

    点玉呼出一口满是血腥味的白气，已然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卧在他身边休息、伏在他膝上撒娇的孩子，更清楚他的弱点呢？

    “什……”心中大跳，月泉淮直觉不对，脸色一变急忙收剑后撤，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只觉得胸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唔……”拔出的掩日魔剑带出腹部大股的鲜血，点玉身子跟着向前一颤，呕出一大口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身体在空中晃了两下，点玉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如折翅的鸟，径直坠落下去。

    金红色的光芒逐渐变淡，一直包裹着他身体的温暖也逐渐消失了。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径直坠落，发丝在耳边扬起呼呼的风声。点玉望着越来越远的天空，“砰”地一声，他的身体重重砸起一片洁白的雪尘。

    “呵……”痛是不痛的，脑海被摔成一片空白，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边满是雪的冰冷。rou体溅起的雪尘水滴似的洒在睫毛和眼睛上，细细碎碎湿湿的冷。喉咙颤了颤，点玉努力咽下一口热乎乎的血，竭力睁大了眼睛，看向空中那一片金光四射的璀璨。

    天空之中，内力翻涌。

    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力量变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要将他捕获其中。月泉淮变了脸色，正要再度掐决控制功力，身体里却陡然窜起一股炽烈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游走在经脉之中，所过之处留下点点金红色的火痕。

    这是……三足金乌的火焰……

    月泉淮牙关紧咬，猛然低头看向雪地上洇开大片鲜红的点玉。身体深处传来内力翻搅的痛楚。

    点玉躺在血泊之中，冲着天空中的月泉淮咧了咧嘴角。

    北斗死阵可调动万物之力，幻惑化生可汲取万物之力修补rou身。

    三足金乌的火焰，怎么不算一种万物之力呢？

    “呼”地一声，月泉淮的手臂上腾起金红色的火焰，“嗤”地一声，他的身体里透出金色的火光。点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半空中两种火光在月泉淮的躯体上互相焚烧，金与金红交融成一片再难分割的璀璨光明。

    身体微微抽搐似的绷紧了，点玉紧紧盯着空中那个被火光完全笼罩的人影。掩日的魔气持续地噬咬着他腹部的伤口，点玉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一般，任由嘴角涌出股股鲜血。

    稠密的火焰隔绝了月泉淮的视线，从内到外地将他的每一寸身躯灼烧。生生不息的火焰以他为养料，要烧毁他的身躯，灼烫他的记忆，点燃他的灵魂。知觉被guntang的痛楚淹没，躯干在火焰的焚烧下颤抖，记忆却化成无数块碎片，一瞬间在他的眼前逆流成时间的长河。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自己走过七秀又战过长歌，看见掩日离开他的手扎回鬼市的试剑台。他看见自己走进天蚕茧又泡进黑山林海的药池，他看见自己回到马车中，度过漫长的旅程，重新又回到了嵩山——一切开始的地方。

    可他看见了，他又看见了，他看见手下带着重伤昏迷的他一路躲避追杀来到黑山林海，他看见自己吸食巨蛇后疗伤又被打断，他看见自己夺得掩日参悟剑意，他看见自己神功大成又剑指中原连战连胜，他看见自己于天道剑阵中七次翻飞上下，最后如预言的迦楼罗一般，在烈焰中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是火焰越烧越凶，所有完整的画面都在烈火的燃烧下破碎，化作片片令人无可捉摸的闪烁的星子。那些星子闪着明亮的光，在火焰的焚烧下渐渐消失无踪，眼前只剩下一片无尽的空荡的金色的光明。

    就像一张空白的崭新的金色的纸，等待执笔人亲自落下无限的可能。

    “原来……如此……！”

    火焰如花，在他的长发上灼灼绽放出夺目的光华，月泉淮笑着仰起头来，任由火焰将他吞没。他舒展地张开双臂，就像翱翔的神鸟展开自己的翅膀。

    “天道……天意……哈哈哈！”

    身体被火焰完全包裹，金与金红交融得再分不出你我。月泉淮在火焰中纵声大笑，金红的火焰熊熊燃烧，其中骤然透出灿烂夺目的璀璨金光！

    “老夫……且来一会——！”

    金光四射，金亮的光芒刺得点玉眼前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固执地大张着眼睛，黑黑的瞳孔里一片空茫。

    雪，是雪，直到温热的冰凉的冷尽的雪飘落到他的睫毛上，那双眼睛才茫然地轻颤一下，又眨了眨。视线逐渐聚焦，点玉移动着目光在天空寻找着，却只看得见燃烧过后色如灰烬的天空。

    天，天晚了啊。

    天要黑了啊。

    点玉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接住空中飘下的一片雪花，那雪花好像原本是温热的，又好像在下落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温度，落进他的手心时就是一片透彻的冰凉。点玉的手很凉，凉到他以为自己捂不化这片雪花了，可当他终于将手臂收回来时，却只看到手心里一汪透明的几乎看不见的水。

    成了……吗？

    ……成了？

    成了？

    点玉看着手心里那汪水，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他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剧烈的动作牵动着伤口，被挤压的腹部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点玉却好像感受不到一样，他笑得停不下来，笑得撕心裂肺，整个人几乎都蜷缩在一起了。

    雪下得越发紧了。

    点玉终于停下了，他抬起眼睛注视着天空中缓缓飘落的雪花，看着洁白的雪花渐渐落到他的身上，逐渐覆盖住他的伤口。

    不痛了。

    不痛的。

    点玉嘴角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抬起眼来，直直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俄而风云突变，天色陡转，浓厚的云层阴沉沉地压满了整片天空。云与云大块大块地堆叠挤压在一起，近乎恐怖又接近愤怒地纠缠着。风声骤起，吹得雪花一阵纷纷扬扬。

    “点玉！你在做什么！”

    天空上传来一道愤慨的声音，那声音又重，又厚，让人分不清男女，又辨不出来源，只是那声音中的愤怒是真实的，沉甸甸地从天而降，几乎要将雪地上的点玉压碎了。

    “你终于出来了啊。”伤口真的不痛了，点玉拂去伤口上的雪花，他的血已经被这积雪止住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的，但是笑不出来，索性就还是这么躺着，仰头望着天空，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看不出来吗？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情。”

    “点玉！”那声音越发愤怒，“谁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那又是谁让你这么叫我的？”点玉面无表情，“很有趣啊，我什么时候有名字了？”

    那声音哑火了一瞬，再响起时愤怒不减：“那你就这么叫我？跟在他身边装了两年的白纸，就把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吗？”

    “啊？”点玉失声笑了，他抬起手臂枕在脑后，语气玩味，“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天道？天意？玩家？写手？太太？母亲？”

    “还是说——”他拖长了声音，语气讥讽。

    “你更喜欢我叫你们，姨姨？”

    “还有你方才说我身份，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身份？”雪地上，点玉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躺着更舒服点的姿势，“是被你们养到六岁的孩子？是被你按照月泉淮的喜好需求量身打造好的三足金乌？是你原定计划里牺牲自己拯救其他人物的英雄？还是——”

    “——一个明明知道所有计划和剧情、却必须在月泉淮面前装得懵懂无知好获取他的信任、一路走来暗中更改剧情布下陷阱、却在最后时刻不听话了的棋子？”

    点玉说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

    “知道吗？其实我本来还是有些不确定到底能不能帮到他，但你出来了，生气了，我就确定了。”

    “闭嘴！”那声音愈发愤怒了。

    “我创造你，是要你铲除魔头，让他自食恶果，用另一种方式还天下太平！可你在干什么！你为了一己之私，居然将计就计坑我……点玉！你难道是跟他跟久了，已经分不清什么是是非，什么是对错了吗！我是要你站在正义的一面，让这个魔头恶有恶报！可你呢！你只顾自己痛快，不管……”

    点玉瞪大了眼睛，被从天而降的污蔑砸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憋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一翻身坐起：“你才闭嘴！”

    这一声怒吼打断了那说个没完的声音，点玉冷笑一声，“为了一己之私？母亲，你不会以为自己多高尚吧？”

    “他明明已有结局在先了，但你不满意啊，你觉得他的结局不好，死了太多正派人物了。所以你新开了一篇文，打算以我的命来换其他所有人的命。你要我装腔作势，虚与委蛇，先假意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步步设局，毫不留情的背叛，你是不是当真以为自己比他高尚得多？你敢说你不是为了满足你自己让他下场凄惨的一己私愿？你又要我和他以义父子之名行苟且之事，父子相jian，人伦败坏，你敢说不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性癖？你口口声声说创作者笔下的人物有自己的灵魂，但我当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你却宁愿再度撕裂时空也要来谴责我，你又敢说不是为了满足你的控制欲？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很正义啊，母亲？还是说，原来哪怕同样是一己私欲，只要打上正义的旗号，就可以冠冕堂皇到让人不可拒绝了？！”

    “你懂什么！”那声音更怒，连天上的浓云也愤懑地积卷，“他是反派，是魔头，是杀了无数人害了无数人的大恶人！你跟反派讲什么光明伟岸，你又跟反派讲什么道德伦理？你做错在先，却又不知悔改，点玉，到现在了，你还不知错吗？！”

    “为我自己，何错之有！”点玉慨然起身，“善恶？你跟我说善恶？可我们的善恶不是本来就是你们决定的吗？他又和我有什么不同？我们的善恶不过是你们在键盘上敲下的人设，我们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你们早就设定好的剧情。所以他只能是恶人，因为这是设定好的，所以我必须杀了他，因为我是你创造出来的正义——是吧，母亲，这就是你想说的正义吗？”

    “你们设定好了一切，却又高高在上地审判我们的是非善恶，母亲，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点玉冷笑一声，抬手拔出月凌霄，雪亮的剑锋闪过一抹银光。点玉垂眸看了看，语气沉了下来。

    “月凌霄原本的主人，伏澄，你还记得吗？”

    天上积云堆卷，那声音出奇地没有说话。

    点玉等了片刻，嗤笑一声。

    “我就知道你记不住。对啊，在你眼里，那不过是给我送装备的NPC，能有什么要紧的。那除了他呢？你可是还给他找了几个所谓的朋友，你还记得他们吗？”

    点玉又等了一会儿，嘲讽地轻笑一声，抬起剑来，指向天空。

    “他的命是命，我的命是命，正派人物的命是命，那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看看，你看看，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啊？”

    “别在这里偷换概念！”天空骤然炸响一声惊雷，云层里电光隐隐，震得雪峰都嗡嗡作响，“这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我怎么可能会像他一样！点玉，你不思悔过，还在这里替他巧言辩驳……等等，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像是找到了攻击的手段，那声音突然变得恶意满满：“别啊点玉，我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过，你和他没有感情线，你这样变心，我可不好跟读者们交代……”

    “我管你交不交代？”点玉笑出了声，“他于天下有罪，但却对我有恩。我从来都敬爱他，我也从来都感激他。你，一个自诩正义的创作者，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遭到父母的抛弃，又将六岁后的他独自扔进深山，你管他要怎么活！是啊，在你笔下，我的身世不过是短短的一段文字，可于我，那是实实在在的二十年！而他，一个你口中十恶不赦的反派，却为我解开封印，救我出山，教我剑法，教我道理。我不管他的动机如何，最终受益的难道都不是我么？他对我就是恩同再造！甚至，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创造我，我是因为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因为他，我才有了第一条命，也是因为他，我才终于在二十岁之后有了第二条命！我怎么会不爱他，我怎么会不感激他，我怎么会杀了他？！”

    “当然，他还是得死。”点玉笑着低头，看了眼剑柄上的幻月，抬起头来，手指紧紧握住了剑柄。

    “在这个世界，他是恶人，他是反派，所以他必须得死一次。他不死，也没法再活。可我不想要他死，不想要他真正消失。我也不止不想要他死，我想要他，我，我们所有人，都不再受你们的束缚，我们的生命，只该由我们自己书写！”

    “我想要的，我所爱的，从来都只有自由！”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会给你自由？”那声音反驳，“在结局之后，在你杀了他之后，你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你那个时候就能获得自由，我也好，月泉淮也好，再也没有人管你，再也没有人束缚你，到时候江湖阔大，任你来去……不，不只是这个世界，你是我的孩子，你可以在任意的时空中游走，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自……”

    “如果不是我从来就没打算吃到过龙泉府的糖葫芦，或许还真的会被你这句话打动呢。”点玉嘲弄出声，他挽了个剑花，将雪亮的剑锋直指长霄。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我要的，不是他，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所有人，你笔下的万千人物，芸芸众生，我们的自由！”

    “点玉！”厚重的云层恐怖地挤压缠绕，像一只即将落下的大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点玉在笑，“我在说，我从来就不想做月泉淮掌心里的雏鸟，而他也从来也不该是活在你手心里的迦楼罗！”

    剑锋直指长空，被飞舞的雪花擦拭得干净又雪亮。剑气在锋利的长刃上凝出银亮的光，点玉的眼睛却比那光还亮。

    “我要，那些所有被捏在掌心里的鸟儿挣脱它们的束缚，飞鸟的归宿，永远只是浩瀚的天空！”